客座評論：朝核問題走不出的人為困局

（德國之聲中文網）2016年9月5日，就在 G20會議在杭州盛大召開之際，北韓向半島東部海域發射三枚射程為1300公里的蘆洞中程彈道導彈，飛行500公里後落在日本海。

在這之前數個小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韓國總統朴槿惠剛剛會晤，當時朴槿惠警告中國領導人說北北韓的核武器項目和導彈試射行為，已經嚴重危害地區和平以及韓中關係。而據新華社報導，習近平則正告韓國總統說，"中方始終致力於實現半島無核化目標，致力於維護半島和平穩定。半島問題最終還是要通過對話協商加以解決。 我們應該堅持六方會談平台，通過全面均衡解決各方關切，爭取標本兼治，實現半島長治久安。我們反對美國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這個問題處理不好，不利於地區戰略穩定，會加劇各方矛盾。朴槿惠表示願就有關問題同中方保持密切溝通。 "

顯而易見，在這一次來之不易的會面上，中韓兩國元首雖然為了避免徹底鬧翻而對談，但基本上仍是自說自話。韓國看起來決意要部署薩德反導系統，而中方也肯定不會坐視之，一定會採取反制措施。為這個事情真正要付出代價的是中韓兩國，以及亞洲其他各國，真正的受益者，是北韓和美國。

悲劇局面

薩德入韓，標誌著朝鮮半島局勢即將走入一個死結，就是各方益發對抗，甚至壓迫彼此的戰略空間，損害對方的長遠的戰略利益，以至於在東北亞進入長時間內不可逆轉的敵對形勢。毫無疑問，它也非常顯性地展示了國際社會中權力政治和地緣政治所可能導致的悲劇局面。作為國際社會主體的國家，如果一味自私地追求自身的利益和絕對安全，枉顧其他相關國家的利益和安全，互動過程中引發連鎖反應式的互相反擊，到最後各方必然發現，雖然自己手裡的武器和手段更多了也許還更強了，但本國在充滿惡意的國際關係中，反倒比以前更不安全了。

毋庸諱言，今天這個局面，從中國的角度來看首先是韓國和美國在部署薩德系統問題上無視中國的國家安全。這一點當然毫無疑問，但我們也要同時注意到半島問題相關的其他兩個安全困境，就是中國和北韓在處理核武器問題上沒有顧及韓國的安全，而美韓又從來都不顧及北韓的安全考慮。

首先，薩德反導系統如果真的在韓國部署成功，確實會對中國造成實質的和長遠的威脅。全稱為末端高空區域防禦系統的薩德，是目前唯一能在大氣層外攔截彈道導彈的路基高空遠程反導系統，其攔截雖然針對的主要是中程導彈（從而也威脅中國在東北地區面向日本海的導彈），但對中國最大的威脅其實是其X波段雷達系統，其探測距離最遠達兩千公里，足以覆蓋在大半個中國境內戰略導彈的助推階段，從而為美國的反導系統積累數據，助其迅速檢測和追蹤中國境內發射的導彈。

本質上講，這樣對中國最惡性的後果，是可能剝奪中國的二次核打擊能力。在中國仍然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情況下，如果第二次核打擊能力被削弱，那麼中國基於核威懾能力的國家安全和大國地位都會受到極大的威脅。此外，薩德進入韓國後，美國便在東北亞有了基於"愛國者"、"薩德"和"宙斯盾"的三位一體的兩層多段彈道導彈防禦系統，從而打破了東亞的脆弱戰略平衡。

甚為複雜

中國對美國在亞太的軍力部署，雖然一直口頭上概括反對，但幾乎從不反對具體的項目。這次對薩德如此強烈抗議，說明中國自己所因此感知到的威脅相當嚴重。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對此的表態，一字一句都十分值得玩味："我們認為，部署薩德系統遠遠超出半島的防衛需求。對此，任何的辯解都是蒼白的。我們完全有理由、有權利質疑這一舉動背後的真正圖謀。我們要求美方不要把自己的安全建立在別國不安全基礎上，更不能以所謂安全威脅為藉口損害其他國家的正當安全利益。我們也希望韓國的朋友們冷靜思考，部署薩德系統是否真正有利於韓國的安全，是否真正有利於實現半島的和平穩定，是否真正有助於解決半島的核問題。有關方面務必慎重行事，避免鑄成大錯。"話裡話外的意思是，中國絕對不會容忍薩德落戶韓國，一定會採取強烈的反制措施。我們也可以確信，如果到了那麼一天，中國絕不只是說說而已，中韓關係必將受到顛覆性的破壞。

但韓國如今似乎鐵了心要部署薩德系統的原因，背後有著十分正當的本國安全保障之需求，也有著對中國"偏袒"北北韓的憤怒。中國雖然多次聲稱，堅定奉行朝鮮半島無核化的立場，但幾乎對北韓發展核武器的行為從沒採取過實質的阻止。韓國多次核試驗和試射導彈，中國雖然也口頭上譴責，在具體制裁行為上總是口惠而實不至。2003年中國發起六方會談，到2007年舉辦過六輪會談，從未談成任何具有可執行性和得到落實的方案。2009年北韓宣佈退出後，六方會談一直未得到回復。但就在六方會談期間，北韓的核武器項目取得實質進展，2006年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2016年進行了第四次核試驗（也是其宣稱的第一次氫彈試驗），如今離裝備攻擊性核武器只有一步之遙。對於和北韓處於敵對狀態的韓國來說，面對的是北韓的核武器和導彈的直接威脅，對此中國作為北韓的盟國和地區大國，基本正面幫不上忙。相反，如今回頭去看，六方會談倒更像是一個為了給北韓提供發展核武時間的緩兵之計，跡近陷阱。從韓國的角度來看，中國明明有影響北北韓的能力，卻未能發揮作用，幾乎是坐視和放任北北韓的核武項目發展，對韓國的安全毫不關切。

最後也要指出的是，在北韓核問題上，美國和韓國長期以來對北韓的安全關切也置若罔聞，反倒擺出一副北韓這個流氓國家就不該存在於地球上、也不配有國家安全顧慮的姿態。但是不管其體制如何獨裁暴虐，北韓作為一個主權國家，也有保護自身安全的需求。世界上最強大的美國軍隊大量部署與朝鮮半島，明確以北韓為敵人，美韓又年年進行動輒幾十萬士兵參與的超大規模演習。強敵壓境之下，北韓不可能不抱有極大的不安全感，也自然有強烈慾望追求持有最強大的武器，進可攻退可守。

綜上所述，北韓核問題，一直是個牽扯到多方利益各種因素的複雜問題，也是個因為有關各方只打自己小算盤而造成的人為困局，到最後，幾乎本地區所有國家都會受害。朝核問題必須進行一攬子解決，而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當務之急，是中國和美國必須具有歷史擔當，發揮大國的領導力，率領甚至是壓服相關各方進行真心實意的談判，拿出能夠照顧到各方關切的解決方案，並以中美自身的實力和國家信譽來保證方案的切實執行。

王江雨為新加坡國立大學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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