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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紀實:「白紙革命」時代的新青年

Xin Lin
2022年12月8日

89年以來,從未有過這樣一場自中國內地興起,蔓延多個國家,湧現得如此之快之廣的線下社運。當人們開始談論「白紙革命」將何去何從時,我們詳細詢問了12月3日在德國柏林參與集會並發言的一名留學生和一名德籍華人,講述他們為何跳出自己優越的舒適圈去為他人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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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 圖片來源: Xin Lin/DW

(德國之聲中文網)「起初,納粹抓共產黨人的時候,我沉默,因為我不是共產黨人,......,最後當他們來抓我時,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在圍成半圓形的人群中間,一位眼睛彎彎的高個兒年輕人手拿紅色話筒,用流利的中英德三語複述了《起初他們......》,一篇二戰後從德國流傳出來的懺悔自白。這段反政治冷漠的隱喻開啟了12月3日在中國駐柏林使館門前反獨裁集會的宣言。

儘管當日柏林的氣溫已墜入零下,緊鄰中國使館的揚諾維茨橋(Jannowitzbrücke)上,集會在抗議者們的熱情中仍持續了足足四個小時,參加人數近200人。

在各式各樣的口罩和面具背後,青年抗議者們彼此張望著,略微遲疑但宏亮的呼喊聲中透露出他們忐忑又興奮的情緒。集會中的口號和發言時而伴隨著郎朗的笑聲,時而伴隨著抽泣與沈默。在斯普雷河邊華燈初上的時候,他們在鮮花和橫幅之間點燃了象徵著哀思和希望的蠟燭。河岸的另一邊是低垂的五星紅旗和緊閉的中國使館大門。

為他人抗爭 - 公民意識覺醒的真正體現

堅持化名為「境外勢力」的演講者是一個剛來德國不久的傳媒專業學生。她表示自己熱愛思考、習慣質疑,很早就對國家和民族沙文主義等概念有了自己的認識。她告訴記者,如此匿名是因為中國政府給所有反對聲音都惡意地貼上了「境外勢力」的標籤,所以她決定以此舉來諷刺中國政府。「我們去說他們的話,讓他們無話可說」,她主張道。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的演講者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的演講者圖片來源: Xin Lin/DW

在她致維吾爾人的發言中,「境外勢力」憤怒地低吼:「當我舉起白紙的時候,我看到它們了。我看到這些(維吾爾人的)故事,密密麻麻,全寫在這張白紙上!... 我同樣看到了,中國政府為什麼會害怕我們舉起的這張白紙,因為這上面寫滿了他們的醜惡!他們的罪行罄竹難書...」

聽著她列舉的、無數身在新疆「集中營」以及中國境內外維吾爾人在中共控制下所經歷的駭人故事,現場鴉雀無聲,一位緊挨著她,手拿藍色旗幟的維吾爾女孩數次低頭落淚。最後帶著些許哽咽,「境外勢力」對她的維吾爾朋友們深鞠一躬:「對不起」。

記者:為何選擇了「講述維吾爾人的遭遇」這個發言的角度呢?

「境外勢力」:在我看來,漢人和維吾爾人的誤解實在是太深了。我所接觸過的維吾爾朋友中,絕大多數都已不再相信會有漢人是真心站著他們那邊的。作為一個不認同國別概念的國際主義者,我決定明確的向他們表明我的立場,希望維吾爾人能看到還是有漢人跟我一樣想要理解和支持他們的。我的這個想法來自於一位朋友對我的啟發,我反思到了中國政府對人民的統治實際上是一種對內的殖民化。

各個所謂的少數民族,在中共的掌控下純粹成為了一種觀賞性的文化符號,而他們自身文化的真正內核早已被抽走。於此同時,政府表面上鼓勵漢人與少數民族團結,但實際上卻在不斷分裂他們。例如「給少數民族學生高考加分」等對非漢人的優待措施實則是很表面化的,跟妖魔化少數族裔的話術一樣,其作用就是讓他們與漢人之間互相產生懷疑和難以化解的敵對情緒。

記者:你跟大多數其他普通的漢人民眾一樣,並沒有對維吾爾人進行任何直接的傷害,你為什麼要堅持給他們道歉呢?

「境外勢力」:無知是罪,知道了他人承受的不幸還不去發聲是更大的罪。今天,許多維吾爾人再也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了,他們生活在中國的恐懼是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的,而我們很多人並不知道,有多少我們日常使用的產品是「集中營」裡維吾爾人淌著血汗做出來的,我們平日裡許多所謂的「小確幸」都建立在他們的痛苦之上,所以我們普通人也必須說對不起,必須為我們的無知和聽之任之而道歉。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近200人參加了集會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近200人參加了集會圖片來源: Xin Lin/DW

記者:是什麼契機鼓舞了你參加這次響應中國境內民眾的「白紙革命」?

「境外勢力」:國內一些地區也曾經發生過各種大大小小的抗議,但說老實話我並沒有很受觸動。這樣說也許比較刺耳,但我認為,例如富士康的工人抗爭,雖然是反抗剝削和壓迫,但他們的抗爭說到底只是為了自身的利益。為自身爭取權益固然沒有錯,但那種類型的抗爭,可能意味著當權力有一天向他們傾斜時,當他們有一天也能變成既得利益者時,這些人的立場很可能會180度大轉彎,轉去歌頌權力。

然而在烏魯木齊火災後,當我聽到上海市民齊聲高喊「新疆解封」的時候,我的內心才重燃起希望。我興奮地意識到,大家終於開始為了別人的利益而發聲了!這個意義是完全不同的!我曾糾結地想過,烏魯木齊民眾為什麼沒有在他們的維吾爾鄰居、朋友或同事們被押去「集中營」的時候站出來抗議?為什麼只有「鐵拳」砸在自己身上時他們才想起來去發聲,如果他們走上街頭的原因僅僅是要求自己被「解封」的話... 但這次上海為新疆、北京為上海聲援的抗爭讓我大大地被觸動了,我覺得「為別人的權益去抗爭」才是公民意識真正覺醒的體現,所以我要堅決地和他們站在一起。

記者:華人青年在海外抗爭的原因?

「境外勢力」:我覺得中國人在海外的抗爭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參考中共的宣傳機器,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刻意區別對內外兩邊的言論。而今天在國外的我們也要當自己的「大外宣」,把話語權拿回來。我們要向世界講述中共暴政的真相,講述中國人民生活的真相以及他們真正想說的話;同時也告訴維吾爾和其他民族的人們,有很多漢人想要支持他們,希望他們能看到我們,從而盡力去化解族群之間的矛盾和誤解。我希望海外的抗爭可以跟中國內部覺醒了的人們形成一種呼應,就像是伊朗此次「頭巾革命」的海外聲援團與他們國內的抗爭者們互相配合的那樣。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圖片來源: Xin Lin/DW

記者:你對中國以及歐洲政府們的訴求是什麼?

「境外勢力」:對中國政府我沒有訴求,因為我覺得他們早在「六四」之後就沒有合法性了,他們的權力是全靠國家暴力機器支撐的,所以我們沒有與他們溝通的必要和餘地,我主張華人在海外抗爭的行動和口號越激進越好。

同時我堅持,在未來,中國人必須自救。然而單單提倡民主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案,其他方面的徹底變革也要並進,不然一定會產生新的巨大的問題。比如從中國人口和民族分佈的體量上看,大範圍的民主化可能會加劇少數群體被邊緣化的危險,所以我認為漢人應該放棄所謂的「大一統」思維,提倡民族自決甚至獨立。

歐洲方面,首先我希望他們能給維吾爾和其他在中國被迫害的人民更多的政治庇護,幫助他們逃離,保護他們的安全。其次,我希望歐洲民主國家的人可以持續地關注這些來自遙遠地區和文化的聲音。我的印象中,比如在德國,有很多人只嘴上掛著關心人權,但在中國問題觸及到他們自身的利益時,往往退避三舍。有的人甚至只是擔心自己以後不能去中國做生意或旅遊了,所以不願表達中國政府不喜歡的立場,這非常諷刺。

記者:這次反對中共的抗爭浪潮如果之後慢慢消退,你會怎麼辦呢?

「境外勢力」:國外的抗爭浪潮是否會退去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所以我們要繼續,繼續尋找追求自由和民主的朋友,一同紀錄並訴說中國政府的罪行,總有一天把他們依法帶上審判台。

至於國內的話,其實通過這次各地走上街頭的運動,許多人應該已經明白了,政府不是堅不可摧的。那麼多人自發舉起白紙,一定多多少少在人們心中播撒了民主意識的種子。同時我也相信,因為中國體制本身的缺陷和這次對新冠疫情的管理失敗,今後一定還會有人們站出來反抗的,目前的消沉是暫時的。如同政治學理論中「塔西佗陷阱」所描述的:倘若政府的公信力已然不斷下降,無論他們今後如何發言或處事,也無法再獲得人們的信任了。

記者:近來有抗爭者自爆遭到了中國當局的警告,甚至國內家人的安全也被威脅了。面對這種未知的風險,你害怕嗎?

「境外勢力」:我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害怕中國政府的打壓和要脅,但既然連在北京和上海的年輕人都能夠勇敢站出來,我身在德國為什麼就不能呢?只考慮自己實在是太自私了。就算我的聲音只能影響或感染一兩個人我也覺得足夠了。在國內的父母目前還不知道我現在參與的行動,我並不想避諱他們,只是由於網路安全的問題,我還不能向他們解釋。不過我相信,如果父母知道我是在為自由和他人的權益抗爭的話,他們一定會為我驕傲的!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圖片來源: Xin Lin/DW

「魚兒們」為「水」奮鬥

朗誦《起初他們......》的小籠包(化名)自幼成長在德國,是一位華裔德國電影人。有著雙重文化身份的她對中國青年們的勇氣多次表示欽佩。在演講中,她呼籲抗爭者們要凝聚力量,把看似難以想像的反抗運動分解成可實現的小任務,一步一步地去挑戰那個龐大的強權。

記者:作為一個德國公民,你為什麼會來支持中國青年的民主運動呢?

小籠包:雖然我擁有的是德國國籍,但我也是聽著中國兒歌,背著唐詩長大的,我對中國的情節很深,而且一直很想到那片土地上去做些事。為少數群體平權一直是我非常關注的議題,通過媒體和中國的朋友和家人,我瞭解到了很多關於中國目前的專制統治,這樣的社會現實讓我即失望又心疼。所以當我上週走在柏林的大街上,突然看到中國爆發的抗議視頻時,我激動得哭了... 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隨後,我就在社交網絡裡驚喜得找到了「白紙革命」和柏林集會的消息。

記者:是什麼促使你主動報名了在這次集會上的演講呢?

小籠包:我是做電影的,但我並不是一個很愛表現的人,甚至高中以前都很害羞。這次特意連夜用中文寫演講稿,是因為我被中國境內年輕人的反抗聲音深深地打動了。在那樣嚴苛的環境下,他們能冒著生命危險來表達自己,我們在海外的人如果不回應他們,不去替他們分擔一份責任的話,那就太對不起他們了!同時,堅持自由和民主對於現在的中國,以至於全世界來說都很重要!因為就連在今天的歐洲,民主也處於被動搖的邊緣。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的演講者
12月3日德國柏林集會現場的演講者圖片來源: Xin Lin/DW

記者:你認為西方國家們能夠為中國的民主和來自中國的抗爭者做些什麼呢?

小籠包:我認為西方國家需要做到「言行一致」。不要總是嘴上宣揚民主和人權,但實際上不去做,不去支持那些為民權奮鬥的人們。歐美政府必須抵抗中國的施壓,拒絕出賣自己的良知去換取經濟利益或政治權宜,因為中國可能會提出用做生意的機會來矇蔽西方的雙眼,誘導他們對踐踏人權和民主視而不見。

他們為民主運動具體能做的比如有:第一,給予媒體關注。由於中國的媒體是不自由的,所以對中國政府有異見的人對海外的媒體和網絡平台有很大的依賴性,這次「白紙革命」也不例外。有了西方媒體的關注,很多被404(屏蔽)的訊息就能得到記錄、傳播,以防是非被顛倒,訊息「被消失」,事情「被沒發生」。第二,保證網絡安全(Cyber Security)。現在中國人的抗爭運動在利用很多外國的網絡平台。歐美政府要聲明保證社運者們的安全,認真對待並優化自己的訊息保障法,保護抗議者們在Telegram、TikTok、Instagram等交流平台上的個人訊息不被洩漏、不被購買等等。

記者:身為一個生活在民主社會的公民,你認為這次中國「白紙」青年們的抗爭最大的意義是什麼?

小籠包:跟西方社會裡的抗爭相比,中國人的勇氣十分令人感嘆!把自己從一個獨裁的社會中抽出來,去學習和實踐民主,是一件極其困難、極其有挑戰的事情,他們面臨的障礙是巨大的。但這次運動可能讓很多人開始擺脫那種覺得自己微不足道、螳螂擋車的消極觀點。膽怯和做什麼都沒意義的態度是人人都有的,也是最無力和最腐朽的。

如同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講的兩隻小魚與水的寓言一樣,中國人沉浸在獨裁、壓制和政治宣傳(Propaganda)的水裡。魚對水的存在是沒有意識的,因為習慣了、被滲透了、被洗腦了。而現在這批中國的年輕人居然有勇氣跳出這「水」,並且為改善和淨化這它而奮鬥!然而從一個西方視角我也看到,很多歐洲人可能很難理解他們,西方人沈浸在民主之「水」中,已經習以為常,他們不再能理解失去水會是什麼概念。

所以即使這次運動最終可能會走入低潮,但只要它使一些人的內心產生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波動,或在心裡稍稍有了一點改變,那已經是非常值得和重大的成就。因為在我看來,任何長久性的改變一定是從意識上的改變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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