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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觀察:暴力受害者群體為何成為隱形人

長平
2021年4月1日

這兩天的中文社群網站上,孫小果再次成為熱點話題。這一次,他應該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時評人長平反思了當年採訪報導轟動中國的孫小果黑社會團伙案中的盲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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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mbolbild Menschenhandel China Vietnam
圖片來源: AFP/Getty Images/M. Vatsyayana

(德國之聲中文網)3月29日晚,中國央視播出所謂「政論專題片」《掃黑除惡——為了國泰民安》第五集《督導利劍》。央視社群網站以大字體宣告:起底「死刑不死」幕後細節,孫小果行刑前畫面首次曝光。一個嚴肅的死刑和腐敗話題,被國家媒體做成黃色小報新聞炒作。

這一次,我尤其留意到:除了對新一輪的「掃黑風暴」歌功頌德之外,通篇報導聚焦於鋪陳孫小果案幕後枉法關係網。

央視重拳猛擊「死老虎」,講講官場現形記,也不是沒有價值。但是,我再次確認,孫小果犯罪團伙的長期受害人群——夜總會和酒吧的女服務生或邊緣性工作者即「三陪女郎」的生存處境,沒有因此受到任何關注。在央視這篇「充滿正能量」的報導中,甚至沒有一個字提及她們。顯然,這並不是無意間的疏忽。

孫小果案受到全國關注,受害者群體卻成為隱形人

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之後,美國掀起反亞裔歧視的浪潮。與此同時,由於受害者多為按摩店女工,亞裔性工作者權利倡導組織紅鶯歌發表聲明,不管受害者是不是性工作者,不論涉事按摩店是不是提供性服務,這起暴力事件都與厭女症和對亞裔性工作者的仇恨有關。很多研究者和普通民眾都對此立場表示支持。

我受邀參加一個呼籲關注性工作者處境的Clubhouse活動,分享有關中國性工作者的採訪經歷和觀點。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不僅央視,即便我自己,一個二十年前最早報導孫小果惡行、並讓它成為全國關注案件的記者之一,也沒有對被污名化的邊緣性工作者的處境給與足夠的關注。

這裡我也不得不做一個原本不必要的聲明:這些討論並不意味著孫小果團伙的所有受害者都是性工作者或者邊緣性工作者。有些受害者完全與此無關。但是無論如何,孫小果團伙的施害與厭女症和對性工作者的歧視密切相關。跟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之後一樣,很多人急於澄清受害者不是或者不確定是性工作者。正如權利活動者所說,這正說明污名的存在以及破除性工作污名的必要。

跟央視不同,在二十年前的報導(《昆明在呼喊:鏟除惡霸》, 1998年1月9日出版的《南方周末》頭版)中,我和同伴詳細記錄了這些受害者的遭遇——

孫令其手下架住她的左右臂,吊起來,他本人則照準她的腹部輪番猛擊,張苑幾次痛昏過去,但孫小果仍不肯罷休,叫人找來筷子和牙簽,用交叉起來的筷子猛夾張苑的十指,將牙簽扎進她的指甲縫裡。少女的聲聲慘叫似乎讓這伙人倍感快意,他們狂笑著,拿起牙簽,根根刺進少女的乳房;拿起煙頭,在少女的手臂、腹部烙下一塊又一塊的疤痕……

我們還探訪了受害者的家庭——

12月25日晚,記者找到受害少女張亭的家中。留著短髮、像個小男孩似的張亭顫顛顛地給記者講述了她親歷的孫小果的種種暴行;敲詐舞女、毆打舞女、毆打路人、強姦少女、用剪刀剪開少女的指間肌肉,等等。張母也憤怒地控訴她聽來的孫小果的惡行。張父則在外間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不停地嘆氣。

延申閱讀:長平觀察:兩次死刑帶來什麼正義?

我們冒著被孫小果團伙報復的風險完成了採訪,發表了報導,推動了案件的進展。今天回頭看,那篇報導從標題到內容都帶著憤怒,可能會被認為不夠專業,但也正是當時我們情感狀態的反應。

儘管如此,當我重讀當年的採訪筆記,我發現我的關注點更多在孫小果的作惡多端和昆明司法部門的腐敗黑幕。底層女性的悲慘遭遇,在很大程度上,是用來證明這兩者存在的材料。尤其當我讀到採訪筆記中的這段話——

最應該憤怒的人,那些受害者和他們的親人,卻沒有半點憤怒。他們只有悲傷,絕望,極其灰色、畏縮的狀態。這是我們至今抹不去的印象。所以我們想寫出那些最底層的人在強權之下的生存狀態。

顯然,最讓我痛心的是 「他們」,而不是「她們」——他們因為對孩子受害無能為力而絕望,而她們更是暴行的直接受害者——這讓我感到不安。

從社會層面值得反思的是,一起延續二十多年、因為「死(刑)而復生」及「中央掃黑除惡督導組介入」等情節受到廣泛關注的這起大案,卻沒有引起包括婦女權益組織在內任何社會團隊對於受害者群體的關注。這是何等的盲視!

毫無疑問,性工作者污名化和罪化是造成盲視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中國,確認性工作者的身份,等於是對她們的二次傷害——社會羞辱和犯罪指控。

她說,他白天是派出所所長,晚上是她的顧客

在那場Clubhouse活動中,我還分享了另外一次讓我至今感到痛苦的採訪經歷。我找出一段當年的採訪筆記,但是由於太過殘忍,我最終放棄了現場朗讀——

上次我所見到的她的身體是這樣的:幾乎整個腹部的肌肉都被挖掉了,剩下一個沙坑一般的大肉坑;右腿外側的肌肉也被挖掉了,露著白生生的骨頭;內側是藥線縫補的痕跡;從陰部到右腿根有數道裂痕。腹部和右腿外側的肌肉是醫生一次次挖掉的,用來補右腿的動脈血管;補一次不成功,變成了腐肉,割掉,再補;再不成功,再割掉,再補……總共進行了五次大手術,每次長達數小時。斷裂後連接起來的動脈血管隨時可能爆管導致生命危險。為了防止剜肉處腐爛,每天要往坑裡倒進大量的酒精或生理鹽水進行清洗,清洗時少女痛得發抖。其實不清洗時少女也痛得發抖。先前還注射一些嗎啡止痛,後來怕上癮停了,痛就讓她痛去。

少女痛得嚶嚶地哭,媽媽急得沒有辦法就罵她:「你這樣子還不如死了的好!「」你把臉都給我們丟盡了!還哭!」……

當時,我接到的報料熱線稱:13歲少女(以下化名陳瑤)被逼賣淫,出逃時被追趕,至鐵路邊被火車軋斷雙腿。但是,她的母親認為傷口是刀具造成的,醫生也支持這樣的推測。

少女說,她被騙至出租屋強制賣淫,企圖逃出時遇害。昏迷之後,記不清受害的具體情節。

家人覺得她丟臉,地方政府認為她想抹黑家鄉,發廊也說根本不認識她。儘管各方講述漏洞百出,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指責她撒謊。毫無疑問,性工作者的污名化和罪化讓這種指責變得非常容易。

經過兩個月的調查,我沒有辦法把很多難以證實的材料組合起來,寫成一篇報導。比孫小果案更讓人沮喪的是,除了多次訪談和一點點捐助,我沒有為還受害者公道、改善她的處境做更多的事情。我至今為此感到難過。

我在採訪筆記中寫道——

調查期間,每天晚上,我都會到醫院看陳瑤。有一天她和母親對我說,上午派出所所長來到病室。陳瑤一眼就認出了他:「你就是王所長?」陳瑤說,她在發廊見過他。

由於陳瑤的母親及親屬的上訪,當地公安分局責成派出所查明情況。派出所調查後做了一份材料,稱陳瑤並非發廊工作人員,而是社會閒散人員,最近常來發廊和發廊兩女工玩,當天下午一起出去玩不小心出事了。陳瑤母親反映的其他情況經查均不屬實。

我的這些回憶和反思,是對和我一起出席那場Clubhouse活動的安芝博士分享內容的補充。安芝博士曾在一家為亞裔按摩女工服務的社會機構工作過一年,接觸和訪談了上百名底層按摩女工。在對性工作者污名及迷思進行全面檢討之後,她非常有力地論證了性工作非罪化的主張。在此鄭重推薦閱讀她的演講稿《在對亞特蘭大血案背後 :性工作者的污名及迷思》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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