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与中国知识分子

接到好友蒋亶文从上海打来的电话：哈维尔先生去世了。他从推特上看到消息，我只希望是个误传。但是马上在德国之声看到首条简短的新闻报道，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哈维尔也是中国自由主义的一面旗帜

哈维尔是东欧人民战胜共产主义之后，1989年12月当选的总统。在他主持下，捷克和斯洛伐克和平分离，他又当选为捷克共和国首任总统，直到2003年连任期满，才卸任总统职务。作为一位戏剧家、作家和哲学家，他是著名《七七宪章》运动的发起者和最早的发言人之一，他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自由知识界。1998年一批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要出版《哈维尔文集》，八九民主运动中“不在枪口下做官”的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李慎之，为该书写了序——《无权者的权力和反政治的政治——后极权主义的人生哲学》。

李慎之称哈维尔是“我们时代杰出的思想家”。 哈维尔提出“无权者的权利”的哲学命题，揭示了“因为恐惧，整个社会的谎言有了最现实也最妥当的理由，其结果就是责任感，对自己的良知的责任感，对社会正义的责任感的丧失。”李慎之认为哈维尔的这一学说“至今仍旧是对极权制度最深刻的批判。”哈维尔发动的《七七宪章》运动，就是公民行使自己的权利，敢于讲真话的运动。李慎之称赞哈维尔：“他最大的功绩就在于教导人们如何在后极权主义社会尊严地生活，做一个真正的人。”

哈维尔的另一个哲学命题“反政治的政治”,提出“最好的法律和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民主机构，如果不是由人性的和社会的价值所支持，也不能在自身之内保证其合法性。”哈维尔自己也认为天鹅绒革命的成功得使“反政治的政治”哲学理念获得成功实践。

《哈维尔文集》至今也未能在中国公开出版，但是李慎之写的序却得以广泛传播，从此在中国污浊灰暗的天空中高高飘扬起一面自由主义的思想旗帜。这篇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章刊于《观察文丛》1999年第1期，《战略与管理》1999年第1期，李慎之因此也被誉为中国自由主义的旗手。

“我们无条件支持《零八宪章》，因为我们有《七七宪章》”

哈维尔的政治哲学理念和天鹅绒革命的实践是中国自由知识界的教科书，2005年1月17日，反对六四向和平请愿的学生和市民开枪的总书记赵紫阳，在长达十五年的软禁中去世。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刘晓波和张祖桦等人决定按照《七七宪章》的内容和形式起草一个文本，以纪念八九民主运动和赵紫阳。经过三年的酝酿和修改2008年底日臻成熟，并获得303人的联署，这个文本是对八九民主运动20周年的纪念，决定于2008年12月10日世界人权日发表。但是胡温当局于2008年12月8日晚11点同时抓捕刘晓波和张祖桦，并进行抄家。哈维尔先生获得了《零八宪章》捷文译文，他率先在《华尔街日报》发表文章肯定《零八宪章》。他写到：“三十多年后，2008年12月，一群中国公民将我们的微薄努力作为他们榜样，发出了类似的呼吁——人权、良政、尊重公民监督其政府的义务，以确保其国家按现代开放社会的规则行事。他们所发布的文件予人印象深刻。零八宪章的作者们呼吁：保障基本权利，增加司法独立，立法民主。但他们并不到此为止。”“《零八宪章》签署者们还明智地呼吁：更好保护环境，缩小城乡差距，更佳社会保障，并认真致力于调解过去几十年所发生的人权侵犯。”哈维尔要求中国政府立即释放刘晓波和张祖桦，保障他们的人权。捷克外交部也是第一个照会中国政府的外国政府。

2009年3月，捷克著名人权组织“在困境中的人”就把当年人权电影节的大奖颁给刘晓波和《零八宪章》签署者，并邀请崔卫平、徐友渔、莫少平三位著名的签署人赴捷克领奖，由哈维尔先生颁奖，这在捷克是最高的荣耀。

是年11月，“在困境中的人”又邀请我作为《零八宪章》首批签署者去参加天鹅绒革命胜利20周年的庆典。我抵达美丽的布拉格已经是深夜，第二天沐浴着灿烂的冬季阳光，我去查理大学参加Forum 2000基金会（哈维尔是该组织的发起人）以《自由与其对手》为主题，举行的高端论坛，见到哈维尔、奥尔布赖特、米奇尼克和捷克、欧洲众多的的政界、思想界人士。我有幸得到哈维尔先生的单独接见，他为刘晓波、刘霞夫妇，为张祖桦和我，在我带去的他的著作上用彩笔签了名。他自左下方向右上方用绿色图画笔签下Vaclav Havel，在拉长的“l”下边，最后用粉色笔画了一颗小小的爱心。

当晚我又受邀参加了哈维尔在布拉格十字街口教堂为庆祝绒革命胜利二十周年举行的盛大音乐会。捷克现总统也参加了，总统发表讲话，台下竟然有人呛声。但是哈维尔在舞台上出现，和上午一样，全体起立，致以经久不息的掌声。这已然是捷克国家不可动摇的规范，是人们自然而然形成的礼遇，不仅因为哈维尔个人的历史，也因为他的哲学思想，至今仍旧是捷克和全欧洲捍卫自由，抵制专制重来的基石。

在布拉格我参加了11月16日按照20年前的路线，进行的全市几十万人的集会游行。我频繁地见到捷克重要的政治家，政府和议会的官员和学者，他们有的是《七七宪章》和《公民论坛》的发起人，有的是八九年代的大学生。他们无一例外地关注刘晓波和《零八宪章》，他们的理由和哈维尔一样“因为我们有《七七宪章》。”

世界不会忘记刘晓波，因为哈维尔永存！

2009年12月，北京进入近十年最低气温。中国当局有意选择24日审理，圣诞节宣判刘晓波。十五个驻华使馆代表连续两天赶到长安街西头的石景山区石景山路十六号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联合要求旁听，一律遭到拒绝。五十多家外国媒体被警察圈在警戒线内一个由铁栏围成的采访区内，相当于也关进了禁区。刘晓波竟然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

2010年1月6日，哈维尔和另外两位苍苍白发的《七七宪章》的著名人物，作家帕维·兰多夫斯基，布拉格主教瓦茨拉夫·马力，踏着布拉格皑皑的白雪，亲自到布拉格中国驻捷克共和国大使馆递交他们三人联署的抗议刘晓波被判十一年重刑致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的公开信。特别选择这一天，是因为33年前，1977年的1月6日剧作家瓦茨拉夫·哈维尔，演员帕维·兰多夫斯基，作家卢德·维克理克，作为首批发言人向政府递交《七七宪章》，结果被警察逮捕，后判重刑。《七七宪章》当年实行发言人制度，每年三个，被共产党政权抓一个，就补一个。瓦茨拉夫·马力是后来的发言人，也接着被捕，坐牢。

星期三是个正常工作日，但是中国大使馆不开门。经过按门铃、敲门，使馆内都不回应。按照《七七宪章》的传统，哈维尔当众宣读了这封信。他对头发染得漆黑的胡锦涛说：

“刘先生的审判是一个你最终担负政治责任的政治命令的结果。”

“我们坚信并敢于要求你和你的政府，当知识分子、艺术家、作家和学者行使自己的核心使命：即思考、重新思考、提出问题、批评、创造性地采取行动并尝试开展公开对话时，根本就不存在颠覆国家安全。

相反，当政府压制知识分子的表达时，现在和未来的社会福祉就会被政府破坏。
当公民按照自己的意志、通过自己的知识和良知采取行动时，当公民和平地相互结社、讨论和表达他们对社会将来发展的关心与观点时，根本就不存在颠覆国家安全。
相反，当一个国家的公民不允许自由地采取行动、结社、思考与表达时，这个国家未来的财富和精神就会被破坏。”

以上内容被认为是对胡锦涛政权审判刘晓波最严厉的批评。宣读之后，哈维尔先生在众多媒体的关注之下，只能把公开信投入中国使馆的邮政信箱。

公开信的最后一段：“主席先生，我们希望你知道，我们会继续密切关注刘晓波先生和其他《零八宪章》签署者。我们将与很多来自捷克共和国和斯洛伐克的《七七宪章》签署者，采取继续和持续的努力，提请国际社会注意他们的处境。”这实际是哈维尔先生联合多位和平奖得主推荐刘晓波获2010年和平奖的说明，他后来果然又联署捷克40多名议员，斯洛伐克60多名议员一同推荐刘晓波。

刘晓波2010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是中共政权执政能力最惨重的失败，所显示的是以哈维尔代表的伟大的国际社会人性与良知无可匹敌的力量与光芒。尤其令人感动，哈维尔先生临终前一个星期，又一次会见了达赖喇嘛。

2011年是民主和人权运动在全世界狂飙突进的一年，有评论世界忘掉了刘晓波。我认为绝不会，哈维尔选择新的一年到来之际与世长辞，只是他自然生命的结束。他是共产专制最畏惧的人，他没有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桂冠，但是他的精神和道德超过任何奖项。哈维尔还给人类遗留下谦虚的美德，他说过“对极权政权如此轻易崩溃感到惊讶”，“尤其是承认我们并不知道事物的结局的前提下承担我们的责任。”他还说过“没有惊讶的生活也是乏味的”。我想升到天堂，哈维尔先生的生活绝不会乏味。如果不是专制政权的刻意隐瞒，哈维尔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会惊讶一回，亚洲独裁者金正日已于17日早晨8点30分死在巡游的专列上。

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永远尊敬和怀念这个伟大的导师和朋友。我想狱中的刘晓波也正在用他充沛的情感和心血在编织对哈维尔先生的不尽的悼念吧。

作者：高瑜

责编：达扬

作者简介：高瑜，中国独立记者，专栏作家。原在中新社工作，后担任《经济学周报》副总编。因参加八九民主运动，两次系狱。作品广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