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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评论:抗疫与民粹挤压下的中国基督宗教

吕恒君
2021年2月22日

春节前夕,中国河北省爆发一波疫情。虽然局势很快得到控制,但有关“宗教活动导致病毒扩散”的说法却造成持久影响。德国汉学家吕恒君(Hangkun Strian)认为,这一现象体现出民粹与民族主义思潮之下,左翼主导的中国社会舆论对于宗教信仰、特别是西方基督信仰的排斥与对抗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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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 l Symbolbild - Wang Yi, Pastor bekommt neun Jahre Gefängnis für Subversion
图像来源: Reuters/Florence Lo

(德国之声中文网)中国在第二波疫情的影响下迎来了牛年春节。政府一方面号召民众就地过年,控制春运往返与节日聚餐人数;一方面以国务院发布的“六不准”条文,禁止地方政府在返乡防疫工作中实施“层层加码”、“一刀切”等粗暴方式。因疫情爆发而封锁34天的石家庄火车站也终在春节前夕迎来了重新开放。

但日趋宽松和缓、总体平稳的节日气氛似乎并未惠及宗教界。在全国范围内,宗教领域仍然实行“双暂停”防疫方式:即宗教活动场所全部暂停对外开放,集体宗教活动全部暂停。“双暂停”各地具体时段虽然不等,但大致说来,从1月9日北京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陆续实施;其至少涵盖至2月26日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广东)或至3月中旬(重庆),部分地区尚无解禁明示。

“双暂停”属于当前较为独特的抗疫现象,折射了中国社会复杂的宗教现状。其导火线,首先在于与抗疫叙事相交织的、民间舆论与官方治理之间的张力。

自一月初河北省爆发第二波疫情以来,互联网上广泛传播“欧美神父在石家庄藁城区小果庄传教而带来欧洲病毒”的虚假信息。石家庄天主教爱国会与教区随即严正声明,该区“并非天主教村”、“欧美神父来中国现在几乎不可能”且需隔离检疫等,但《健康时报》仍于1月7日通过“感染者参加活动”这一官方线索,追踪报道出“除了婚宴与百岁宴,藁城区小果庄有一些信教的村民每周三、周五、周日会聚集在一个家庭里进行宗教活动”。在民粹主义渲染之下,本是位列“婚宴”、“百岁宴”等平常聚会之后的“宗教活动”,顿时成为互联网众矢之的,迎来一场舆论界的暴风雨。

02 - 60 Jahre China im Umbruch | Rasende Modernisierung | Eingeschränkt frei
宗教活动全部“暂停”图像来源: picture-alliance/dpa

次日,北京在疫情防控工作新闻会上声明,全市155个宗教活动场所及840名教职人员并未出现一例感染或疑似病例,但“根据疫情防控暂停北京所有宗教活动”,并承诺“对农村地区非法宗教活动开展专项排查”、“坚决遏制违法违规宗教活动”及“坚决防止聚集性疫情风险”。

9日,石家庄疫情发布会再次声明,“小果庄村信教村民都是基督徒”,“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疫情源头和宗教聚集有直接关系”。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在随后的河北省考察之中(1月15日至18日)虽也要求“暂停宗教场所、聚会点聚集性宗教活动”,但同时亦说明“这次疫情传播源头调查尚未取得突破”、要强化相关部门的合作。

与官方上述较为客观审慎的表述形成鲜明对比,互联网上针对西方基督宗教的批评热潮汹涌不断,内容不乏捕风捉影、重复拼凑。中国左派民间机构昆仑策研究院、左派民间网站乌有之乡等先后发文登载《石家庄病例参加活动迷局:宗教何以席卷农村》、《精准扶贫的成果,正被外来宗教收割》等文章,引起网络广泛阅读传播。这些文章大多以农村地区基督宗教的传播为重点,直斥其为“精神鸦片”、“向农村渗透”,以及“农村被天主教和基督教侵蚀”、“宗教势力卷土重来”等,甚至指责基督教徒“危害社会主义制度”。

虽然天主教会及宗教神学网站均进行辟谣,但因受众局限于教内人士,并未形成有效影响力。部分宗教学者及观察者发表《石家庄疫情下的“农村非法宗教”》等文章,解读小果村聚会应属福音新教正常堂点,属于规范有序的正常集会;并指出基督宗教弥补基层组织及社区意识的缺失、对农民工等社会底层提供精神抚慰与社会扶助等作用。《疫情、教堂、义和团》等文,则直斥民粹主义的排外、盲动与暴戾之气。而隶属于地下教会的一些网站,则指责这一切乃是源自共产党内部的一场策划,目的在于打击或清洗地下教会。

随着各地宗教界“双暂停”的陆续实施与传统春节民俗气氛的上扬,这一切纷争仿佛也被按下了一道无声无息的暂停键。与官方一遇疫情,随即进行大规模核酸检测、紧急疫苗接种以及鼓励安抚民众就地过年等强力防疫措施相比,宗教界面对“双暂停”方式纵有微议,似乎也成为主流叙事之外可自动忽略的声音。并且,由于在官方无神论意识形态国家,宗教事宜隶属于“统一战线”,尚未完全突破其依附性地位,在面对集体主义威权决策时,亦无从进行多角度抗辩,并自动在“家国同构”的文化传统中被期望服从于“大局”。

但“双暂停”从本质上来说,仍属于特殊疫情之下暂时搁置争辩的一种应急方式。其中种种扑簌不明的暧昧或胶着状态,难掩当下宗教界及舆论界一些乱象及急需解决的问题。随着传统春节假期的结束及疫情的日趋正常化,此类问题引发的社会纷争必将再次引起关注。

Vatikan behandelt einen neuen Prozess für ein katholisches Dorf in China
图像来源: Reuters/D. Sagolj

民粹与民族主义vs.基督宗教

首先,这场纷争凸显民粹与民族主义思潮之下,左翼主导的社会舆论对于宗教信仰、特别是西方基督信仰的排斥与对抗心理。

自80年代以来,中国宗教活动总体说来呈现持续有序的发展趋势,其中基督宗教的发展甚至被外界称为“复兴的奇迹”。据中国政府2018年发布的宗教白皮书,中国有登记在册的天主教教区98个教堂及活动堂点6000余处天主教徒约600万人及教职人员约0.8万人;基督教则有教堂和聚会点约6万处,基督教徒3800多万人与教职人员约5.7万人。由于在官方数字之外,中国还存在大量处于“灰色地带”的“家庭教会”(基督教)与“地下教会”(天主教),2020年《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引用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数据指出:“中国实际基督教徒应比官方数字多出2200万左右。加上约1000万-1200万的天主教徒总数,中国的基督宗教信徒人数已超过法国(3800万)与德国(4300万)。”

面对基督宗教的迅速发展,此次批判文章中大多充斥着“西方宗教于(农村)各宗教信仰中一枝独秀,而传统道教、佛教总体状况萎靡,民间秘闻等等也不如以前兴盛”等表述,其心理失衡心态可见一斑。

而在其最终引发的“双暂停”政策中,庙会等民俗活动由于结合传统春节节日,在大部分地区并未全面禁止,这使得民间信仰得到相对宽松的活动空间。在中国,民间信仰因信众较多却又难以界定、且亦承载着广泛的社会功能,因此也与正统宗教一并纳入宗教白皮书。但其无论是在理论体系、神职人员还是组织管理等方面,均缺乏系统性与透明性,因此较易结合民间迷信、滋长民众迷信心理。

以近年来在中国大陆、港台地区及梵蒂冈均引起注意的某种邪教为例,其常在传单中迎合民间迷信崇拜心态,以“政府领导人士为上帝之子”等表述开首,结合似是而非的基督教理,以蒙蔽文化程度不高的下层信众。并且,其甚至于官方教堂或信众之中散发传单,与正统基督宗教争夺教徒乃至牧者。在“双暂停”的空窗期,由于广大信徒对宗教活动倍生渴慕心理,或许较易为正邪难分、有意模糊教理边界的邪教组织提供一定可乘之机。

并且,由于民间信仰在传统上常与宗族势力、地方自治力量等相结合,民众动员阈值较低,因此历史上常与正常的基层治理与基层基督宗教组织形成张力,也多次形成“打洋教”等教案的导火索。民间信仰与民粹民族主义相结合,无疑较易进一步形成针对“西方宗教”的霸凌话语,并滋长民众仇外或对立心态。

抗疫叙事与宗教无知

以这次舆论风波为例:由于中国官方仍旧采用常见的言论管理方式,即对于左派民间舆论或民族主义舆论相对宽容,这使得民粹性言论在疫情叙事之下迅速发酵,并广泛传播仇恨情绪。而这场舆论的根本性试图,仍在于以意识形态或“民族至上”等狭隘理念,否定或打击宗教背后的民众认同感。而中国天主信徒因在教义方面无法割舍与梵蒂冈的关系,且多分布在民间基层,掌握的话语权相对弱势,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

另一方面,这场纷争也凸显出当前中国社会关于宗教常识的普遍性混乱与缺失。这种常识性困乏持续至今,已使合法教会及正常宗教工作陷入被动局面。以这次互联网纷争为例,几乎所有的民间舆论均无法区分天主教与基督教的基本区别,更不了解其基本组织运作,以致把正常的基督教“以堂带点”查经聚会污名化为“非法集会”。在政府针对“欧美神父带来病毒”的传闻进行避谣之后,民粹主义舆论却随即以“未成年人参加弥撒违背宗教法规”为由,转为攻击小果庄北部天主教堂的正常宗教活动,从而罔顾天主教徒家庭洗礼婴儿、通过家庭血缘代际相传的古老传统。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此次舆情还直接剑指宗教官员与合法教会。从初始阶段“石家庄市领导大意了”的指责,到中途要求宗教事务局局长辞职(因其并非“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而未能阻止“宗教发展”),舆论最后立足于指责合法教会“没有承担起道义原则”、“没有积极向外布道而转化非法教会”。当这一切落幕于“双暂停”的实施,反而使得严格依照宗教政策法规行事的合法教会最终沦落为替罪羊。面对此种局面,官方神职人员大多保持缄默,或以“一言难尽”表达感受。

自中国与梵蒂冈于2018年签署主教任命临时协议以来,已有六名地下主教转化为合法主教,部分主教在祝圣时公开表示将继续“维护教会独立性”。并且,各天主教会已普遍使用“普世教会”作为身份认知;北京、上海等天主教官方网络也开辟“普世教会”、“圣座消息”、“教宗方济各”等专题。但由于中国宗教政策总体说来强调与国情特点相融合、与党的领导相适应, 合法教会仍然受到大学生群体、城市精英群体的质疑或不信任。

除却服从于体制的微妙因素,部分地方宗教官员“宁左勿右”、争抢风头的盲目“唯上”心理,也导致出现一些违背宗教教义的笑话乃至误解(如在教堂内组织唱红歌等)。并且,虽然官方神职人员普遍接受过十年左右的系统神学教育(包括与其他宗教的理解与“共融”等),近年来亦在人权文化建设、社会公平和谐等方面努力作出典范,但因严格的宗教政策法规,仍然无法向“登记地点”之外的公共社会传授正确教理知识。这种宗教界内外互不相通的局面,无法克服或消除公众社会的各种混乱性认知。

而当宗教问题出现纷争时,政府通常的做法是颁发法令或条文进行禁止而非疏通讨论。以部分地区大学禁止圣诞活动为例,其主要是基于《宗教事务条例》关于教育与宗教的分离原则(第41、44条),针对大学里近年来较为活跃的“非官方传教活动”。但由于执行过程缺乏透明性阐释,也缺乏社会讨论环节,反而导致民粹主义的升级。譬如去年某大学宿舍管理员于感恩节以巧克力慰问学生,反而遭受到学生关于“过洋节”的举报,并且这一举报甚至得到学校肯定。此类过犹不及的民粹主义行为,进一步造成人们对正常宗教活动乃至宗教政策的误会。

综上所述,当前“双暂停”政策及其背景纷争充分显示:中国的基督宗教信仰已面临80年代持续发展而来的一个转折性节点,其面临着民间舆论认知、国家宗教政策以及政府治理能力之间的张力。如何突破这一困境、妥善处理民粹民族主义与普世宗教的关系,无论对中梵关系的进一步正常化而言,抑或对基督宗教在中国的本土化探索而言,均是一个值得重视、探讨与持续性观察的复杂问题。同时,这一问题无疑也塑造着公民社会关于“现代性”的气质与认知。

 

作者吕恒君(Hangkun Strian)为德国柏林洪堡大学亚非研究所哲学博士、独立学者,DVCS汉学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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