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观察：台湾人必须相信习近平吗？

（德国之声中文网）习近平说，"九二共识"是指"海峡两岸同属一个中国，共同努力谋求国家统一"；"和平统一、一国两制"是实现中国大陆和台湾统一的最佳方式。（2019年1月2日，习近平于《告台湾同胞书》发表40周年纪念活动发表讲话）

马英九说，就两岸关系而言，必须相信习近平。但他同时表示，"九二共识"是"一中各表"，"我们不必遵循大陆的解释，我们可以有自己的解读"；国民党和他自己都反对"一国两制"。（2024年1月8日，马英九接受德国之声专访）

那么他到底相不相信习近平呢？

在同一个采访中，马英九还说，两岸统一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和平和民主。显然，民主还是独裁，在他设想的两岸关系中至关重要。但他同时又拒绝回答（因拜登多次提到而广受关注的）习近平是否是独裁者这个问题，说这个词"在两岸关系中并不重要"。

那么中国的民主在两岸关系中到底重要不重要呢？

就这样，马英九还揶揄赖清德的姓氏说，"他的名字叫 Lai（"赖"的英文拼写，与英文 lie [谎言] 同音）"。

马英九先生并不是第一次发表这些主张，但是在本次台湾大选投票前夕接受采访予以全面阐释，仍然让舆论感到震惊。民进党发言人称马英九严重失言，"不仅帮习近平背书，还操弄外国媒体对于台湾内部两岸关系的看法，非常恶劣"。国民党总统候选人侯友宜和副总统候选人赵少康也赶紧和马英九切割。侯友宜说，马英九这番想法，跟他有些不同；他对大陆的意图，从来没有存在不切实际的想法。赵少康说，马英九是前总统，马英九的讲法不代表侯友宜的讲法，未来要以侯友宜的讲法为准。还有其他政党也对马英九的发言表达了严厉批评。

挑衅施暴者？责备受害者理论

和很多担心台湾局势激化的人们一样，马英九先生的论述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如果中共军队攻打台湾，不是或者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原本有这样的计划，并为此进行了长期的准备，而是因为台湾领导人言行不慎，激怒了中共领导人，他们被逼无奈，只好动手。

中共领导人被逼出手的原因被认为有这样几条：一，他们坚信"祖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并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二，长期的民族主义宣传，带来反噬的民意压力；二，内部权力斗争的需要，因为在外面丢了面子，可能授人以柄，遭到攻讦。

还有人认为，中共本来就有攻打台湾的计划，并且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苦于没有理由，不便动手；台湾领导人言行不慎，正好投其所需，令其师出有名。

我认为这些假设都是不成立的，是典型的"责备受害者"理论。

大多数暴力犯罪者都倾向于将自己的犯罪行为描述为"激情杀人"，事实上大多数都是经过长期准备的蓄意谋杀。政府屠杀和侵略战争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历史不能重演，构成历史事件的原因也错综复杂，而且责备受害者更容易，因此很难完全说服"激情杀人"论者。例如，尽管邓小平早就开始调兵遣将镇压学运，尽管中共在"和平"的政治运动中也杀人如麻，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坚持认为"六四"镇压是因为抗议学生过于激进。

同样的原因，香港实施"国安法"被认为是香港示威活动中出现暴力行为的结果，新疆"再教育营"关押百万平民是因为宗教极端主义。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是因为泽兰斯基和北约对普京的冒犯。当年德国闪电入侵波兰，也被认为是因为波兰和英法走得太近，扰乱了希特勒保护当地德意志人的民族大业……

此外，"责备受害者"理论不仅没有被报复的压力，显得有智力优越感，而且往往占据了表面上的道德优势，那就是要求受害者不要拿生命冒险，跪着活强过站着死。马英九先生也总是强调说，中共太强大了，刺激它后果很严重，"那是非常危险的，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求生当然重要，跪着也无可厚非。问题在于，如果世界上没有阻止和惩罚施暴者的正义机制，"跪着活强过站着死"这个生存原则未必奏效。别的不说，单是最近的这一百年间，"跪着"的苏联人、中国人、东德人和其他共产专制统治下的人们，付出了多少生命的代价？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相信习近平的话，那就是他和中共统治集团的"专制理性"。（参见《长平观察：习近平挺普京，他是一个大傻瓜吗？》

这种专制理性，并不真正在乎"民族大业"和"领土神圣"，不信去了解一下中共和俄罗斯签订的边境秘密条约；也不真正在乎所谓民意，外界所能看到的民意，完全在他们的宣传机器操控之下，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至于面子，看起来专制者都特别敏感，但他们也完全知道，在现代社会搞专制本身就是很丢人的事情，自己打脸的事件几乎每日都在发生。他们唯一全力以赴的事情，就是维护手中的权力。

回到台湾问题，自称处理两岸关系36年的马英九先生应该知道，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中共没有或者没有成功地攻打台湾，不是因为台湾人从一开始就夹起尾巴做人，没有刺激中共，而是因为两大原因：一，实力不济，打不下来；二，为了应对国内和国际局势，中共自身对台政策发生变化。

到今天为止，影响中共是否攻打台湾的主要因素，仍然是以上两点。要说台湾领导人的刺激言论，从两蒋时代的"反攻大陆、消灭共匪"，到李登辉的"两国论"，再到蔡英文的"中国大陆和台湾互不隶属"说，从来都不缺乏。如果没有，马英九先生"六四"纪念讲话、反对"一国两制"主张也可以派上用场。假如中共有一天准备好了，正好抓一个刺激言论作为借口启动战争，马英九先生完全可以痛心疾首地说：看，我早就警告过了！

正如民间党副总统候选人萧美琴在辩论会上回答诘问时指出的那样，近年来感觉到受到中国威胁的国家不只有台湾，菲律宾也在抗议，日本也在扩充军费，印度甚至发生军事摩擦，难道也是因为这些国家有民进党刺激了中共吗？

和平与民主？中共已经"全过程民主"

跟人和人之间一样，我完全同意无论是国与国之间还是地区与地区之间，都应该进行政治、文化的交流和经贸往来。问题在于，作为长期受到安全威胁的弱小国家或地区，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和虎视眈眈的强邻或恶邻交往？"太阳花学运"的参与者认为，马英九先生主导的和中共的交往方式风险很大。台湾人最终以民主抗议和手中的选票拒绝了这种方式。马英九也接受了这种民主机制的结果，但警告说："好吧，如果这是他们的选择，就必须为大陆的某种行动做好准备。"

假如台湾人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这种选择保护了马英九和他的支持者，让他们避免成为另外一种潜在受害者。

"责备受害者"理论还有另外一个面向，那就是怪罪受害者和施暴者过于亲近，甚至主动勾引。强奸犯往往会辩论说，受害者并没有拒绝和他交往，甚至主动迎合，不仅和他一起喝了咖啡，还同意到他的酒店房间看电视。何况她衣着暴露，电视节目也很撩人。最终施暴者兽性大发，强奸了她。难道受害者就没有引狼入室的责任吗？

如果这位施暴者一直就在对受害者宣称，和我结婚是历史必然，最好的方式是和平就范，但我绝不承诺放弃暴力呢？

马英九先生的回应是，尽管施暴者咄咄逼人，但是和他结婚仍然是一种可能的选项。如果受害者懂事一点，乖巧一点，对方也有可能彬彬有礼，体面求婚。为此，他开出两个条件：和平与民主。

在中共看来，和平并不是一个条件，而是在满足条件之后的后果。这个条件就是"一国两制"。但是，如前所述，马英九先生一边声称相信习近平，一边对"一国两制"表达了明确的反对。至于民主，中共一再表示反对"西方民主"（毫无疑问包括台湾民主），同时认为自己搞的是"全过程民主"，是比"西方民主"更好的民主。不知道这是否满足了马英九先生开出的条件？

如果马英九先生坚持认为，中国也应该搞西方或者台湾式的民主，那么这不仅关系到中共领导人并不真正在乎的"领土神圣"，而且关系到他们真正在乎的政权稳定，实在是太过挑衅了。

想必马英九先生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并不批评中共的"全过程民主"，也拒绝回答习近平是否是独裁者。问题是，他说的"和平与民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者在这个问题上也"必须相信习近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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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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